阿飒

三分钟热度选手持续挖坑中

【Charles X Sebastian】似是故人来

又名《查尔斯四次阻止了塞巴斯蒂安,一次没有》

原梗貌似来自于微博,但不知道为啥写文前找不到了。如果有知道的小天使请告诉我。

全文1w3+

查尔斯第一人称,前期科迪莉娅出现较多,塞巴斯蒂安只活在对话和梦里,并没有真正出场。

注意:角色说的话未必是真话,角色的认知未必是事实。这个世界中存在太多自以为是的误解,请拥有自己的判断力。


⚠️ 预警【介意勿入】

原著向

严重OOC❗️❗️❗️

小学生文笔请不要喷我

一切信息(包括神话、英国地理、汇率、花期)来源百度


summary:S,我已在牛津四方院前院一楼窗口插上紫罗兰,请务必来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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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


我开始频繁地做梦。

它们杂乱无序。时而是穿着考究的学生们围桌坐成一圈,空气中充满烟雾与酒精的气息;时而是蓄着胡子的士兵们忙忙碌碌地搬运与军装颜色相近的铁箱子;时而是在船上,黑夜中,狂风掀起巨浪,乘客们几乎站不住脚。

这本不是什么稀奇事,直到我梦到一座庄园。它隐没于一大片绿荫之中,只露出一小块金色的圆顶,如同一只雌鹿,低头细嗅蔷薇。大堂外的露台是我记忆最为深刻的地方。在那些矮黄杨组成的椭圆形树篱的正中央,是高高的喷泉,几乎可以被称为整座宫殿的标志性建筑。它具有明显的意大利建筑风格,中间的岩石被凿刻成岛的形状,数十道细流从石缝间流过,仿佛甘洌的山泉汇入山脚下的湖泊。喷泉四周雕刻着各种我只在图片中见过的热带动物:骆驼,狮子,长颈鹿,它们高昂着头,不约而同向外喷水,着实惹人注目。

醒后,我绞尽脑汁,凭着前一晚仅存记忆,将这座庄园绘制于画纸上,唯恐自己在经历一整天的琐碎烦事之后就把它忘了。事后看来,这点担心是不必要的——在之后的几个月,这座不知名的庄园无数次出现于我的梦境中,或华贵,或颓败。我亦得以逐步补全第一张草图中的空白,直至它成为梦中的完美复刻。

从第二个星期开始,这便成为我始终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我确信在此之前我从未到过或见过它,但它凭空出现在我的大脑幻化出的景象中,仿佛一切本就该这么发生那样理所当然。尽管身为一个不可知论者,我依旧不可抑制地猜想那座庄园是否曾与我的祖先有过渊源。于是,我开始将大把原本用于和学院知识分子就形而上学理论争论的时间花在考证庄园存在的真实性上。我的好友们虽在各类理论领域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但他们对建筑一窍不通,最终我只能从图书馆浩如烟海的文献资料中试图翻找出那甚至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庄园,这实在是个不小的挑战。所幸朗特定期将报纸送至我房间的壁炉上,避免我白白浪费更多时间和精力。之后的某一日,在出门前,我习惯性环顾整个房间以检查是否有东西落下,紧接着便被今日报纸的头条吸引了注意。那是一则关于亚历山大女王诞辰,尘封已久的布赖兹赫德庄园重新开放的新闻,一旁占据了大部分版面的照片,赫然便是我找寻多时的梦中城堡。

我无法表达自己有多激动,又或者,在辗转多处终柳暗花明的那一刻,我获得了短暂的平静。如今我唯一记得的,便只是抓起笔,在笔记本上用颤抖的双手记下布赖兹赫德庄园的地址。那一刻,仿佛是酝酿多时的命运架起最后一座桥梁,下一秒,它便运转起来,将素不相识的人们聚集到一起,表演那些早已编排好的故事。


(二)


布赖兹赫德庄园位于威尔特郡梅尔斯德·卡伯里。我动身前往时已是七月中旬。我在火车站旁的旅店住了一晚,第二天恰巧碰上弗莱特家族举办的农业展。人们用旗子围出一个大圈,在周围搭起六七个大小不一的帐篷;现场有评委席和一些关着牲口的围栏;最大的帐篷是供应点心的,大群农民聚集在那里。我在这一带来回踱步,倒不是对这场展览格外感兴趣,只是实在无事可做,又不愿显得格格不入,便装作农业爱好者消磨时间。

我身旁突然传来一个童稚的声音,打断了我四处游走的思绪:“您不是本地人吧。”

那是一个小姑娘,十岁左右,身材敦实,两条结实的发辫在背后晃荡着,显现出与她年纪相符的俏皮。

“是的,”我回答,“我是来看城堡的。”

“那您来得可真不凑巧。庄园只在女王生日那天开放。”

可不是。我心想。一个小时前我已亲身体验过被拦在门外的蠢事。

“其实这里的农业展也不错嘞,今年的竞争格外激烈,我原先还想着弗兰西斯·泽维尔肯定能夺冠,现在来看恐怕有些困难喏。您要来看看我的弗兰西斯·泽维尔吗?”

弗兰西斯·泽维尔是一只花斑猪,肚子浑圆,见到人便不屑地打个喷嚏,转过身去,一副高傲的模样。

“它很漂亮,是吧?”小姑娘趴在围栏边,试图让它转向我们,“如果弗兰西斯能够得到像您这样的绅士的夸奖,它一定会很高兴的。”

于是我只好绞尽脑汁,回想曾经看过的所有书中用来夸赞美人的语句,结结巴巴挤出几个句子,不管合不合适便一股脑儿丢给它。

“您真是个好人。我会为您祈祷的。

仿佛一扇门被打开,梦中的记忆渗出土壤,逐渐汇成一个湖泊。

我曾听过这句话。

……

那么,你也许真是个不可知论者。我会为你祈祷的。

“……只能是十颗念珠的时间。我得为好多人祈祷……”

“十颗念珠?”我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

“我和您提过吗?不过您能理解真是太好了,我得为好多人祈祷,有一长串名单。我得按顺序来,每个人每周大概能分到十颗念珠吧。说到这里,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查尔斯·赖德。”

“查尔斯,我可以这样称呼您吧。我叫科迪莉娅,科迪莉娅·弗莱特,你可得连名带姓记着我,之后会有不少人叫这个名字。我寄了不少先令给非洲修女,她们便以我的名字给小婴儿命名。我已经有六个黑人科迪莉娅了。是不是很有意思?”科迪莉娅一路蹦蹦跳跳,兴高采烈地说道。

我跟在科迪莉娅身后,看着她跑向草坪高处,一面重新思索起那些毫无逻辑的梦。梦中的我和科迪莉娅似乎也不过刚刚相识,只是我们并非在农业展上偶然间搭上话,更像有什么人从中牵引,将我和她系在一块。随着梦境里的庄园以及一些言语在现实中成真,我对这个人的存在同样产生了好奇。

“科迪莉娅!”我看到一个男人从评委席那边走来,他和科迪莉娅长得很像,只不过一脸严肃认真,如同一座雕像。

“这是布赖兹赫德,”科迪莉娅跳了下来,对我介绍道,接着扭头转向那个男人,“布赖迪,这是查尔斯·赖德,一位从外地风尘仆仆赶来的好先生。”

“你好,赖德先生,”他郑重其事地同我握了手,语气谦逊而拘谨,“十分抱歉,您也看到,这里实在太忙了,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我连忙换上客套的面具,也一同谦让道。

“我的妹妹科迪莉娅没有对你产生困扰吧?恐怕我得把她带走一会儿,家里还有许多事需要我交代呢。”最后,他这么说。

我也同样彬彬有礼地对他的问候表示感谢,直到对话结束一刻,我们还像两个虔诚的基督徒那样,不停地对对方表示感谢和抱歉。

“你有点奇怪。”临走前,科迪莉娅对我说道。


(三)


昨晚我的梦更清晰了。我梦到了科迪莉娅。与我白日里相见时并不一样,她长高了不少,全身黑衣,长长的鼻梁和高耸的颧骨之间流露着疲惫与难以言喻的悲伤。我们在一家餐厅面对面坐着,科迪莉娅狼吞虎咽地吃着,还不忘与我聊天。

我们谈到了神召,她是个忠实的天主教徒,或者说他们一家都皈依上帝。

“……得到神召就意味着你可以成为修女……布赖迪以为自己得到了神召,其实并没有。我原本以为塞巴斯蒂安得到了神召,只不过很怨恨这件事罢了……”

我的心仿佛被什么触动了,有力而急速地跳动着。我迫切地想问她有关塞巴斯蒂安的事,毫无缘由地,我坚信他便是那个拉动我命运之线的人。然而梦中的“我”却并不为我的意识所操纵,“我”冷漠地注视着她,仅出于礼貌,在一大段喋喋不休后仅回应少得可怜的几个词。接着,我醒了,记忆停留在科迪莉娅询问我能否再吃一块蛋白酥皮卷。

我花了几分钟将自己收拾妥帖,将衣物整齐地放入行李箱,坐在床边斟酌再三,考虑就此回家,或是再去布赖兹赫德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上科迪莉娅。

我没想到一出门便会撞上她。

“查尔斯,你可算出现了。”她说,像小鸟那样叽叽喳喳,“我找了你好久,差点以为你已经离开了。昨天我和霍金斯奶奶说起了你,我说’查尔斯是个顶有学识的绅士,连布赖迪也很喜欢他。’奶奶说‘ 像这样的好人值得我们像对待尊贵的客人那样悉心招待。’于是,你瞧,我就来找你了。”

我们从侧门穿过青石板路,几段楼梯和走廊,它们被擦洗得干干净净,铺着柔软的地毯或油毡布,花色和风格绝不重样。最后我们来到一个房间,它掩藏于假的圆顶之下。这里就是育婴室。霍金斯奶奶坐在窗边,我们的到来让她有些迷糊,但在夏日清晨的凉风中,她很快恢复了平静。

“科迪莉娅。”她吻了吻她的脸颊,岁月在她身上呈现一种温柔的光辉,“啊,查尔斯。”

我有些发愣,却依旧礼貌地向她问好。老人的语气像是我与她熟络已久,不禁让我怀疑她也许将我和另一个查尔斯弄混了。

“要是塞巴斯蒂安也在这里就好了。多怀念以前那些日子啊,你们都还是小孩子,四处打闹,淘气极了。”

“他很快就会回来,我保证会向他转达您的思念。”科迪莉娅依偎在老人身边,欢快地说道。

“塞巴斯蒂安?”我终于有机会问出一早便在心中的疑问,一股怅惘之情随着这个名字弥漫开来。

“他比布赖迪小几岁,可惜他去了意大利拜访爸爸,你没有机会见到他了。你一定会爱上他的,有谁会不爱塞巴斯蒂安呢?”科迪莉娅说。

我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冒出那个屡次在梦中出现的身影,穿着鸽子灰法兰绒衣服,在繁花盛开的栗树下抱着泰迪熊。尽管他的面容模糊不清,我依然能感到他摄人心魂的俊美在我心上留下的每一次悸动。

“你见过他,查尔斯。你见过他。”老人陷入回忆之中,“那孩子带你来过这里,然后又匆匆走了,还记得吗?我问你们‘不见见朱莉娅吗?她见到你会多么惊喜啊’,塞巴斯蒂安就拉着你离开了。真是遗憾呵。”

然而我对此毫无印象。甚至在现实中,我与塞巴斯蒂安未曾有一面之缘。

“忘记了吗?没事,你总会记起的。”

我们陪霍金斯奶奶待了一个小时,期间,老人和科迪莉娅一只谈论着塞巴斯蒂安,我坐在一旁静静聆听着。离开时,我向她保证还会经常回来。接着,我们顺着另一段楼梯走至大厅。

“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是塞巴斯蒂安的朋友。如果我早些知道,就不会把你丢在农业展了。”

“可我确实不认识他。”我颇为无奈地否认了,“也许是霍金斯奶奶记错了。”

“是吗?我可不记得塞巴斯蒂安提起过别的叫查尔斯的朋友。”科迪莉娅从的花盆中折下一朵兰花,插在我衣襟前的扣眼中。“送你的小礼物。你要逛一逛庄园吗?”

我对她的提议表示赞同。

我们随意地在无数个房间之间闲逛,从索恩风格的图书室走到中国式客厅,再从庞贝风格的客厅转悠到挂着织锦壁毯的大堂,我为它们令人眼花缭乱的装饰所惊叹,却不像初次在梦中所见那样激动地猜测这是否是伊尼戈·琼斯或者托马斯·奇彭代尔的手笔。

哎,查尔斯,别像个游客似的。它漂亮,什么时候建的有什么关系呢?”梦中,塞巴斯蒂安坐在轮椅上,与我并排同行,说着这些如肥皂泡般轻飘飘的话。

庄园内的多数场景令我熟悉,它们只是换了个时间出现在我眼前,其余并无二异。我们来到一个通往石柱廊的小房间,这里装饰精致,有着同样漂亮的穹顶,只是四周的灰泥墙看上去少了些生气。

“这里似乎缺一幅风景画。”我仰头望着穹顶,“夏日白云,澄澈蓝天这类的。”

“塞巴斯蒂安也和妈妈提起过,可惜我们家的人都没什么绘画天赋。妈妈前不久还买了一大盒油画颜料,结果不管什么漂亮的颜色,在妈妈的调色盘上只能变成土黄色。你会画画吗?”

我告诉她这只是兴趣,我还没真正动手画过油画。

“那太好了,今年圣诞节你可一定要来这里住一段时间。我们就有时间把这里装饰一新了。塞巴斯蒂安坚持要在墙上画常青藤和瀑布,我倒是看不出来为什么能把这两样东西画在一起。”科迪莉娅面对灰墙比划着,和我描述塞巴斯蒂的奇思妙想:“你真的不认识他吗?”

我只能做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再次声明我尚未有荣幸与他见一面。

“你有点奇怪。”科迪莉娅说,“一说起布赖迪和塞巴斯蒂安你就浑身不自在。我昨天就想告诉你了。”


(四)


科迪莉娅说服了我在庄园住一晚。

“我和布赖迪明天也要走了,我们可以开车带你去火车站。这个点在布莱兹赫德很难打到车了,除非你能额外多付那些司机一笔价格不菲的小费。”

我们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就庄园各处的建筑发表自己的见解。过了晚上八点,科迪莉娅便被送去睡觉,我也回到自己的房间,布莱兹赫德则继续在书房处理他那些繁杂的事务。

当晚,似乎受现实经历的影响,我在梦中与弗莱特一家聚餐,除了科迪莉娅、布莱兹赫德之外,还有几个陌生的面孔,一位是优雅的马奇曼夫人,一位是她的女儿,听其余人叫她朱莉娅。没有塞巴斯蒂安。餐桌上的氛围全然不似今天那样轻松。布莱兹赫德面色紧绷,如水晶般冰冷严酷;朱莉娅紧皱双眉,像是在为什么深深苦恼。我的心中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便比平时更留心观察周围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不发。

塞巴斯蒂安怎么了?”马奇曼夫人显然是在问我。

他躺下了。他的感冒加重了。”我听到自己回答。

哎,亲爱的,我希望他没有得流感。最近有那么一两次,我感觉他好像发烧了。他有什么需要的吗?

我预感自己将说出“没有”,然后顺势坐在餐桌边和弗莱特们共享晚餐,独留塞巴斯蒂安一人在楼上。我极力制止自己像预想中的那样行动,这一回,我的主观意识终于发挥了作用。

“他让我为他带点吃的上去。很抱歉,夫人,恐怕我得缺席这场晚宴了。”

“我想不必,查尔斯,这是威尔克斯的职责。你实在不必屈尊为塞巴斯蒂安做这些事。”

“您知道他生病时有多固执,”我震惊于自己竟能如此自然地撒谎,“这时候他也只会把我的话稍微听进去些。”

马奇曼夫人终于做出了让步。尽管她依然试图前去探望他,但朱莉娅适时替我解了围:“还是等塞巴斯蒂安情况好些了再去看他吧。”

我向她投去感激的眼神,否则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一位爱子心切的母亲的请求,而不让自己感到罪恶。

我用托盘装了一些面包、蔬菜和一杯水,凭直觉来到塞巴斯蒂安的房门前,发现门被锁上了。我只好前往隔壁的房间——这也是我现实中住的那一间房。打开门时,发现他坐在我房间壁炉前的椅子上。他穿好了用晚餐的全套衣服,但衣衫凌乱,满脸通红,说话含糊不清,显然喝醉了。

他说了一大堆话,而我什么都没听清,只能依稀分辨出几句“我最好还是让他们用托盘给我送点东西上来”和“我不能跟妈妈一起吃晚饭了”。

“我已经把食物拿上来了,也告诉你妈妈你感冒加重了,”我跟他说,“你要回自己房间吗?”

他摇了摇头。我猜这纯粹是一种本能反应,他很有可能已经醉到无法分辨我所说的话了。我把托盘放在一旁的写字台上,拿起水杯,一手扶着他的脑袋,一手把杯沿贴到他的嘴唇上,试图喂他一些水来醒酒。他赌气似的将脑袋扭向一边,靠在我的胳膊上。我耐下心像哄小孩那番劝他喝下几口水,当他表现出抗拒的意图时,我便把水杯放回桌上,转而问他是否想再吃一些面包或是甘蓝。

“我什么都不想吃,”他回答道,口齿终于清晰了些,“你怎么还不下去?”

“你现在醉得一塌糊涂,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是妈妈让你上来监视我的吧。”

“是我自己想待在这的。”我生气地说,在他撑着椅子晃晃悠悠起身时扶住他。

“好吧,那我道歉。”他嘟囔着说道,身子一歪,全部的重量便转移到我身上。我架住他,防止他滑落到地上。

“你去哪?”我问。

“大概,伦敦?我能和你住一起吗?”

“当然可以。”

“那你赶紧收拾好东西,我们就走吧。”他突然用力地一把推开我,自己向后倒在了床上。

我差点摔倒,回头看到塞巴斯蒂安缩在床上的可怜模样,心中的怒火便转化为满腔无奈之情,认命地扒下他的外套和领结,抽出被褥盖在他身上。这个举动似乎触及到了他的神经,他紧紧拽着我的手,在此之前,我从未料到他会有如此大的力气,使我无法挣脱半分。

“嘿,塞巴斯蒂安!”我试着唤醒他的神志,好让他松开禁锢。

“我们什么时候走?”他睁开明亮的双眼注视着我,却没有减轻手中的力道。

“至少不是现在。”我放缓了语气,“你家里人还在吃饭,引起他们注意就不好解释了。而且这个点在布莱兹赫德已经很难打到车了。”

“那等明天天一亮就走。”

“只要你起得来。”我说,在他身旁躺下,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思考一个正在做梦的人是否还能睡着。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接着我醒了。

窗外已是曙光满天。


(五)


从布赖兹赫德回来后,我的梦愈发清晰。我仍记得塞巴斯蒂安的呼吸声,一闭上眼似乎就在我耳边回响。但它们依然无序,我便养成记日记的习惯,尽可能记下尚且在我记忆中留影的梦境。与此同时,梦中我的行为也越来越自由,不再仅仅止步于旁观一切并感到无能为力,有时,我更愿意把它看作另一种形式的经历,而不只是大脑对欲望的映射。

当然,梦中出现最多的依旧是塞巴斯蒂安。我与他相识在牛津;他带我一同前往布莱兹赫德庄园看望霍金斯奶奶(老人格外有先见之明,我的确“记起”了);七月在悠闲安逸中开始,我在灰泥墙上一个小小的椭圆形木框中勾勒出一幅颇具浪漫情调的风景素描。我们并肩走过的岁月并不漫长,他时而是天真烂漫的少年形象,时而眼神中透露着警惕,时而虚弱地靠在床上、大病未愈。由于每一次梦中发生的事互不相干,时间跨度长,以至于留下不少空白之处,我还无法弄清楚他真正经历了什么才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唯一能肯定的是,我不希望这就是他的结局。他值得更多更美好的事物,而不是终日与酒精为伴。

我记得回到伦敦后没多久,其中一晚的梦境便颠覆了我的所有认知。起因是塞巴斯蒂安开始酗酒,马奇曼夫人准许一个叫雷克斯的男人——他似乎与朱莉娅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带他去德国看医生。在巴黎时,他逃走了,卷走了雷克斯所有钱,只留下两张去苏黎世的头等座车票。说实话,我暗自庆幸塞巴斯蒂安脱身了。任何一个有理智的年轻人都不会容许将人们的肉体与灵魂送入所谓疗养院被鞭挞。我几乎凭着自幼以来老师反复强调的良好教养,才能克制一拳揍上雷克斯脸的冲动。

终于摆脱雷克斯后,我喝了足够多的酒,已有些醉醺醺,尚存的神志足以支撑我像个正常人那样走在巴黎夜晚的街头。在冰凉夜风的吹拂下,我逐渐回到清醒的状态。我正在寻找塞巴斯蒂安。随着原先被酒精麻痹的大脑重新运转,我大致确定了几种可能:在某个酒馆大喝一场,或者,乘车逃到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再大喝一场。第二种猜想令我恐惧,我担心从此往后我将永远无法与他相隔于两个世界,便决定在里昂站[1]过夜,第二天再前往街边每一个大大小小的酒馆找人。天亮之际,我等来了塞巴斯蒂安。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盖住了眉毛,后脑勺那处乱糟糟的,似乎怎么也打理不好。他外披一件价格不菲的大衣,一只手插在衣兜里,脖子上松松垮垮围着一条深色围巾。即使依旧满面病容,身上有股淡淡的酒味,但他的精神状态比我上次梦见他时已好上不少了。在车站看到我时,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想要逃避,好在曾经的友情把他钉在了原地,让我们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上演一场难堪的追逐。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就像见到葛朗台失而复得的珍宝。我努力使自己表现得不那么激动,唯恐把他吓跑。

“我终于找到你了。”我说。我的状态看上去一定比他更糟糕,一夜未眠,青色的胡渣从下巴上冒出,像是街边随处可见的流浪汉。

“雷克斯让你来找我的?”他谨慎地问道。

“我和他们的关系算是结束了。我不会让他把你带去德国。”

“你无法对抗他的,还有我妈妈。我也对抗不了,所以我逃走了。”塞巴斯蒂安说,“我该走了,查尔斯。在雷克斯那家伙反应过来之前我得离开这个地方。”

“你打算去哪?”

“不知道,买最早那班火车,随便到个什么角落吧。”

一个念头在我心中疯狂滋长,如同一粒种子在土壤扎根、生长。它是疯狂的,跳脱世俗施加在每个人身上的框架;它诚挚而热烈,是向阳而生的木春菊,生机勃勃。

于是我说:“你相信我吗?”

“哦,查尔斯,我一直相信你。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塞巴斯蒂安无比悲伤地说。

我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腕。在之后的几分钟,我们便这么对视着。他需要爱,而我恰好拥有爱可以给予他。

与塞巴斯蒂安一起,对抗全世界。”我曾如是向他承诺,但我想我没能做到,一步步把他送入黑暗的牢笼,而他只能借酒以逃避。我意识到自己或许就是最后那根稻草,可以压死庞然大物,也可以将落难者拉出泥潭,而我所需要做的全部事便是绝不放手。

“我应该让你离开。”我说,“但是,请,别留我一个人对抗全世界。”

我知道他动摇了。然而,他眼中是无可奈何的悲哀,像说“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想和你一起。”这次是脱口而出,我像一位勇敢而鲁莽的战士,跌跌撞撞冲过终点,却不知结局是好是坏。接着我才发现,在塞巴斯蒂安面前并无终点可言。然而,他的无奈与悲伤终于削减了,我能感到系着他命运细线的另一端又渐渐回到了我手中。他不再像个虚无缥缈的灵魂,转瞬即逝,也没有成为受惊的花鹿,或许他早就预料到了我想说的一切。

“嘘,”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看了我一会儿,“至少不是在这里。也许哪儿都不行,我也不知道。我们走吧。”

我与他十指交握。他拉着我走出了车站。

“你打算跟我一起住吗?”

“我无处可去。不瞒你说,我身上只剩下不到10法郎,如果不是为了买车票,我就真的身无分文了。”

“我得用350法郎养活我们两个人了。”

“360法郎。”

“我得用360法郎养活我们两个人了。”

“把我的外套和打火机当掉,我们就有差不多600法郎了。”

“好吧,这日子比我想象的容易些。”

“没有这么简单,亲爱的,我们差不多已经与整个世界为敌了。”

“那就一起对抗整个世界,”我捏了捏他的手,是一种鼓励、支持,表明我将站在他身旁,“迟早有一天我们会赢的。我知道这件事。”


(六)


我收到了科迪莉娅用法国修女般字体写来的一封信。信件内容依然如她本人那样轻快活泼,写了她在意大利的见闻,炎热的天气,迷宫般的小巷,清澈的河道和舞会。信件的最后,她写道:“关于圣诞节邀请你前去庄园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支持,塞巴斯蒂安格外兴致高昂(你们真的不认识吗?),妈妈和朱莉娅虽然不多作声,但我看得出她们对你很有好感。我跟他们说起办公室画画的事,提到你说蓝天白云,塞巴斯蒂安就跳起来,骄傲得像只孔雀‘看吧,我们只缺个心意相通的天才’。总之,大家都十分期待你的画作。当然,我才是最期待的那个。”

那时,我与父亲的斗争两败俱伤,于是我没有给她回信。它确实让我轻松了不少。可当晚的梦却让我的心情再度沉重起来。

我在菲斯一家简陋破旧的医院里找到塞巴斯蒂安。他更消瘦了,显现出憔悴枯萎的模样。我和他说起他的病,还有他母亲的情况。马奇曼夫人已病入膏肓,在我逗留的最后一天上午去世了。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问道:“你想回英国吗?

从某些方面来说,回去一趟很好,”他说,他的身体开始好转,在被褥下藏了瓶白兰地,“你觉得库特会愿意去吗?

库特是个一只脚受伤的大个子德国人,他在丹吉尔被塞巴斯蒂安带回来与自己同住。

“天哪,”我说,“你该不会是想和库特共度一生吧?”

“我也不知道。他似乎想和我共度一生啊。‘我认为,也许,对他来说挺好的。’”他模仿库特的口音,接着,又补充了几句。

“你看不出来吗,”我语气生硬,不悦的火花在血液和骨骼中跃动,“他只想和你的钱共度一生。”

“我无所谓,查尔斯,你知道吗,“他说,“钱是一种照顾他的方式,而我为能照顾一个绝望的人感到快乐,那就无所谓。”

“他迟早有一天会不需要你的照顾。”

“你为什么这么刻薄?”

“我只是告诉你事实。”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没人喜欢他。真好笑——但我不能没有他,知道吧。”他说。

“所以,”我感到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既发不出声音,也喘不上气。我瞪着病床间低矮的隔板,直到眼睛发酸,心沉到了谷底。“你可以不管我,但你不能没有他。”最终我完整地说出这句话,比起指责,更像叙述。所有支撑我躯体的所有力气在这一瞬间都散去了,我感到筋疲力竭。

“查尔斯,你是个优秀的人。你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也有很多朋友,而不需要一个酒鬼同伴。”

“我需要一个叫塞巴斯蒂安·弗莱特的同伴。”我近乎痛苦地说,“没人能替代他的位置。”

他的手骨瘦如柴,搭在我肩上,试图表示安慰。

我似乎在很久之前便找到围墙上的一扇矮门,它通向一个从未被世人所熟知的神秘花园,在矮门开启前,无人知道背后究竟是茵茵绿地,还是满园丁香。我曾以为布莱兹赫德庄园是那把钥匙,但它开启的却是另一扇通向深海的矮门,我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沉船中,终日与腐烂的木板和满箱珍宝作伴。后来我终于将它丢弃,放下自己的幻想,浮上水面,去寻找另一个新世界。直到今日,我在塞巴斯蒂安的字里行间找到那把熟悉的、我苦苦追寻许久的钥匙。我相信它将打开那扇真正的矮门,引我通向世外桃源。但在我伸手的那一刻,它消失了,在一片迷雾中无影无踪。我像迷路的孩童那样无助而茫然,手足无措,不知该等在原地,还是在丛林中四处乱走。

“一会儿我去找分行经理替你处理你帐户中的钱,你怎么想?”我花费几分钟整理涌上大脑的各种苦涩的情绪,接着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他欣然同意。

我先到银行处理好了他的财务问题,再把他从医院送回家。他坐在藤条椅上,比躺在病床上时显得更加虚弱。他和库特两个病人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留声机。

“你早该回来了,”库特说,“我需要你。”

“你需要什么?”

“香烟,床底下的袋子里还有一些。”

塞巴斯蒂安痛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去拿吧,”我说,一面试着把他按回椅子上,“他的床在哪?”

“不用,反正这是最后一次了。”塞巴斯蒂安说。

我望着他,他报以一个惨淡的微笑。

“什么?”库特说,脸上如豺狼版贪婪的神情被显而易见的慌张所取代,“但是,为什么?”

“我要回英国。”

“那我怎么办?”

“你可以继续住在这里,做点轻松的活谋生。”塞巴斯蒂安一如既往温和地说,只是对库特来说,这些话过于残酷了。

离开高耸的安置房后,我有无数的问题想问他。首当其冲的就是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选择离开库特。转念一想,在我发觉那把钥匙时,他就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查尔斯,你的存在便是最好的理由。”

于是我问他:“你真的要回英国吗?”

“不,”塞巴斯蒂安走的有些吃力,我便放慢脚步,与他肩碰着肩,时不时扶他一把,“我不会再回英国了。或者五十年后会,如果我还活着的话,谁说的清呢。我大概会在法国待一段时间,然后到处流浪,变得又老又丑。”

“我开始工作了。”我说,“建筑绘画。说不准也会到处流浪。”

我向他解释了建筑绘画具体意味着什么,接着话题跳转到我加入比尔·麦多斯紧急机动小队的事。我告诉他在伦敦发生的那些事并不值得我离开巴黎

“哎,查尔斯,人总会做些没那么有意义的事。”他说,似乎又回到了那独属于遥远过去的快乐自由的时刻。


(七)

科迪莉娅告诉我他们已经回到英国。我简短地给她回了封信,提到我与父亲之间的战争,以及学校即将开学,我会前往牛津继续第二学年的课程。没几天后,下一封信也送到了。科迪莉娅用一大段篇幅讲述“不合理的修女学校”,接着告诉我布赖兹赫德曾就读于牛津大学,塞巴斯蒂安刚刚结束了他的空档年,也将在新学年伊始加入牛津大学基督教堂学院。

“感谢塞巴斯蒂安,这样我就有足够正当的借口来找你玩了。”

于是,我梦到了和塞巴斯蒂安在伦敦的事。那里有我熟悉的街道和广场,铺满了落叶,泰晤士河边蒸腾的水汽使空气与道路上总是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味道。我们在老一百号门口每人交了十先令才被允许进门。马尔卡斯特几乎立刻便向旁人询问起一个叫爱菲的女孩的下落。

他走了以后,两个女孩在我们桌子旁停下脚步,好奇地打量我们。“走吧,”一个女孩对另一个说,“我们这是浪费时间。他们是同性恋者。”

很快,马尔卡斯特便炫耀似的带回他的女孩。他们热烈地攀谈起来,尽管对话内容尽显尴尬,马尔卡斯特先前描述的与女孩的亲密关系,其实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

我向右侧靠了靠,跟塞巴斯蒂安贴在了一起。他也觉得有些不自在,往后一靠,对我说:“我要去叫那两个女孩过来。”

“别了吧。”

“为什么?”

“她们觉得我们是同性恋者。”

“可你不是啊。”

“确实不是。但我爱上了一个人,而他恰好是个男人。”我说,脸上有些发热,好在可归结于这里环境太过闷热的缘故。

“谁啊?我认识吗?”他突然在这件事上找到了兴趣,不再执着于那两个女孩了。

“你认识。”

“安东尼·布兰奇?”

“什么?不。”我想问他为什么认为是安东尼,他便会告诉我“我就是这么想,我也不知道”,接着我们俩会在这个问题上消磨大把时光。

“柯林斯?”

“算了,”我说,“我猜你永远都猜不着。”

“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吗?”

“那我得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再告诉你。”我和他得凑得很近才能听清对方的话,之后每当我回想起这段经历时,最先记起的便是柔绵长润的爱尔兰威士忌的味道。

于是我们毫无愧疚地抛下马尔卡斯特,离开那个狭小拥挤的空间,临走前,塞巴斯蒂安邀请之前打量过我们的两位单身女子坐在我们的位置上饱餐一顿。

“这是对可怜的姑娘的补偿。”塞巴斯蒂安说。

深秋的伦敦已有些冬日的寒意。我们竖起领子,缩着脖子,嘴中呼出的气迅速在空气中化为可见的白雾。塞巴斯蒂安原本坚持自己开车,我庆幸自己还没有醉到丧失理智。

“我可不想明天报纸的头条是’水沟大街发生惨烈车祸,司机乘客无人生还‘。”我说,“然后你就永远没有机会知道我们刚刚讨论那件事的答案了。”

他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我们就在接近午夜时分步行于伦敦街头。

“真奇怪,明明两三天前还热得要命,今天突然就降到冰点了。”他抱怨道。

“英格兰总是冷得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快。”我把手插在口袋中,蜷曲的手指却依旧冻得发麻。

“回去我得喝点酒取暖。”他将路上的石子踢远,“但愿你的答案值得我在半夜遭这种罪。”

我想起几年后枯瘦如朽木的塞巴斯蒂安,绝望而痛苦地生活,对他而言,活在世上便是原罪。眼前的他却是春日枝头的繁花,令人神魂颠倒,在极致的青春中高声歌唱爱情,以名为快乐的面具遮掩深入骨髓的哀恸。

面对这样的他时,我像用双手捧着珍贵易碎的花瓶,小心翼翼,整日为那些脆弱的东西担忧。

“他是我的达佛尼斯[2],”我说,“他倒映在我眼中。”

“你说的该不会是你自己吧。”

“我怎么可能会倒映在自己眼里。”

“哎,亲爱的,我怎么知道呢?本该由你告诉我啊。”

“好吧,”我说,“当那个人在场的时候,说他的名字就有些尴尬了。”

“这里除了我们还有谁在场呢?”他说,接着才意识到什么,又踢了脚路边的石子,“哦,好吧。亲爱的,你表达得太委婉了。”

离马奇曼公馆还有些距离,我们依旧在一旁站定。我与他面对面站着,昏黄的路灯打在他的头发上,像铺了层金子。

我对他说:“现在你倒映在我眼中了。”

“我比你想象的差劲多了。”他开口说道。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挥霍无度、永远愤世嫉俗且满腹懊恼。我堂兄认为我不成大器,我父亲等着我被学校开除。”我从未像这样如此轻松地罗列自己的缺点,大多数时候我不愿谈论它们,避之不及。在谈及宗教信仰时,我犹豫了一番,这不属于缺点,但却是我与他之间一处不可避免的鸿沟,我们终有一天将面对它。我不想像哄骗少不更事的女孩那样哄骗塞巴斯蒂安接受我的爱,于是在一切尚未开始之时将它清楚地列在我与他之间:“以及,完全的不可知论者,与你的信仰截然不同。”

“查尔斯,你是个天生的艺术家。当你的才能足够出众时,你的缺点又算什么呢?有时候它们甚至会被神化。”他的手轻抚上我的右脸,拇指温柔地摩挲着,“还有,对,宗教,希望自己能更喜欢天主教徒一些。”

我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那是对不熟知我的人来说,对你而言,它们不再像当初那样光鲜亮丽。我们会更了解对方,同时,这些细小的瑕疵也终有一天成为我们的困扰。我们会因此争吵,甚至分道扬镳,但连接我们的命运之线不会就此断裂,因为不论何时何地,我都将转身追寻你的脚步,直至找到你。”

我想像塞巴斯蒂安这样的少年或许曾听过无数次这样虚伪的甜言蜜语,尽管我却是认真地将这些话视为必将实现誓言。我决定继续说下去,说起过去无数碎片式的梦,在其中,他曾风华正茂,也曾一无所有,但在任何一个时刻,我与他的轨迹始终如同两簇藤蔓互相交织,塞巴斯蒂安会相信这是上帝早已安排的命运,而我更愿意认为我们互相成为了对方的执念。当人们眼中只能容下一人时,即使分离,他们终究会相遇。

“这听上去像一种预兆。”塞巴斯蒂安说,“在梦中预知未来,多么有趣啊。”

“相信我,这累的要命。它们太琐碎了,有时我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你还是完整地将它们转述了出来。”

“只是关于你的那部分。我甚至连布莱兹赫德庄园都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了。”我闭上眼,那些场景都变得遥远而神秘,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每次梦到你时,情况总是一次比一次糟糕,我不禁问自己‘我们还会在一起吗’,事实是,我们每一次都会在一起。”

在光线柔和、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我第一次吻了他,与青涩的高中生无异,笃定却不可避免地紧张。他没有反对。于是在这个十字路口上某些变量开始逐渐发生变化,或许我早已窥探到的未来也将全部推翻,它们将被逆转至一个前所未有的方向,那里是真正的世外桃源,而唯一连接的道路杂草丛生,被荆棘所覆盖。这注定是一条无人走过的路。


(八)


“牛津的特点,”我说,“就是新的学年从秋天开始。”

柯林斯沉浸在他的小论文中。此前,他在拉文纳罗马时期建筑上的马赛克镶嵌工艺中得到灵感,试图论证此工艺不如其照片精美。至此,他埋下了一生辉煌的种子。

我的房间位于前院一楼,在这里举办充斥的烟与酒精的学术讨论会便成了默认的安排。我总有一种隐隐的预感,实际上,它自开学后便始终萦绕在心上——我将再也无法梦到塞巴斯蒂安。他锁上那扇矮门,将钥匙丢回茫茫人海中,只给我留下一条线索,而我却始终未曾知道那线索代表着什么。

我变得患得患失。

这天的梦,每个角落我都感到无比熟悉。它就发生在我的房间,在我的牛津生涯中时常出现。我一直在招待学院的知识分子和加热过的红葡萄酒,他们坚持自己的理论,并妄图改变对方的观点,于是争论得不可开交。我站在窗前,推开窗户,试着忘掉脑中塞满的各种形而上学理论。很快我便成功了,我在临近午夜时分喝醉酒回来的贵族学生中看到了塞巴斯蒂安。他被两三个人搀扶着,步履蹒跚,声音却比其他任何声音都清晰:“你们知道吗,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我要走开一分钟。”他的面孔在我的窗口出现,可这张脸并不像我之前看到的那样生动活泼。他涣散的目光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俯身栽进我的窗口,吐了。很快,他便被身后的人架走了。我注视着他的身影,不禁哑然失笑。我猜想过十几个我们相识的情形,却从未有一个像这样令人不愉快。不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方式确实非常“塞巴斯蒂安”式,我能猜到第二天他将如何大张旗鼓闯进我的房间,在视线可及之处留下独属于他的孩童般的痕迹。

醒后,我突然意识到,或许这次就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梦中。它标志着我长达半年的梦境将结束,同时又是我与他宿命纠缠的起始点。我站在梦中所站的那个位置,此时正值清晨,前一晚布满天空的厚实云层还未散开,几缕阳光透过缝隙,照映在窗檐上。此时的四方院寂静无声,时候塔楼上传来的钟声,在山形墙上空不停回荡。所有的一切与梦中的牛津都截然不同。但在这一刻,我想我找到了塞巴斯蒂安留给我的线索

我窗台下的紫罗兰在三月播种下,在六月芬芳四溢,在这个悲凉的九月随着欢快热烈气氛的逝去而凋谢。如今我的窗前只剩下潮湿的落叶堆,以及它们闷烧后的熏烟。我早早地离开四方院,跑遍整个牛津,终于在小巷深处一家花店中找到盛开于秋季的紫罗兰。

“您来得还算及时,这差不多是今年最后一批紫罗兰,为了照顾像您这样的富人,”花店姑娘说,“七月播种的紫罗兰要等到第二年的二月或者三月才能在温室内开花。”

我抱着幸运的最后一大束紫罗兰回到了房间,找出几个不知放了多久的玻璃瓶,灌了一半清水,插满花,放在窗台上。我手上还有一张用来挂在花束间卡片,是花店姑娘塞给我的,附带另一张写有她姓名和联系方式的字条。

我思索了很久,该在卡片留下什么信息,才能指引我们在现实中相遇。如今的塞巴斯蒂安是全年级最引人注目的角色,梦里山崖般直起直落的命运终究并未发生,或许,真正的他与梦中完全相反,是我一辈子无法企及的陌生人,尽管在科迪莉娅口中他曾迫切地渴望与我认识,但谁也无法确定那究竟是不是某种恭维,或者一时兴起。

于是我掩藏起所有炽热的情感,只如同前一晚梦中的初见那般写下:

S,我已在牛津四方院前院一楼窗口插上紫罗兰,请务必来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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